sunny

不知梦

“江兄,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对面的人轻拢掌中折扇,嘴角泛起一丝淡然的微笑,面上净是平静的恬适神情,眼睛明亮,外表和当年在象牙塔里时没有什么变化。


今天之前,我从未想过我有一天也能做出拿着几本小说让作者签名的事情。

而且书名是我所不太有兴趣的类型,有些像高中时班里的女生成天捧着流眼泪的畅销书的类型:

《梦里身是客》

《秋思落谁家》

《何处是他乡》

……

其实我并没有真的翻开其中任何一本。

我竟然去买了这些一看标题就与我本身格格不入的小说,并且像个眼巴巴的小粉丝一样拿来给作者签名,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完全是因为这位作者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大学同学聂怀桑。


我本身不是那种喜欢广交朋友的自来熟的好脾气。除去因为父母熟悉而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损友魏无羡,至今为止玩得最好的朋友好像也就是聂怀桑。相识也没有什么契机,很自然地就彼此熟起来。

聂怀桑人很随和,有点那种乐天派小少爷的感觉,凡事信奉“难得糊涂”,学习成绩马马虎虎,对各种游戏、电影、流行音乐、明星网红、胜景美食如数家珍。和这样的人一起扯天扯地非常有意思,轻松却大开眼界。但是让我的好胜心大为受挫的是,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甚至分不清他喜欢的那群明星。不过没关系,聂怀桑也搞不清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各自的定义。

大学宿舍莫名其妙的条框规矩奇多,烦不胜烦。读到大二时很多同学都选择在校外租房住。聂怀桑来问我要不要同租。我当时急于摆脱父母认为我“生活不能自理”的刻板印象,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然后我们坚持过了一个月的没有锅碗瓢盆冰箱电饭煲不擦桌扫地叠被子的极简生活。其实也不算,因为我们在那一个月里吃遍了全市的饭馆小吃店食品街,聂怀桑几乎每天都搞来一些或新奇或精致就是不知道有啥用的新鲜玩意儿在家里鼓捣,还各种讲究不准我瞎碰。但是再精致再讲究也妨碍不了他和我一起坚持不做家务。

一个月后聂怀桑的家人找他视频聊天,或者说是来监督他。没说几句就听到他哥几乎冲破电脑的怒吼。我看过聂怀桑他哥照片:人高马大,魁梧结实,剑眉星目,一脸正气仿佛换身警服就能就地出演警匪片主角。这位豪气凌云的英雄在视频里中气十足地反复“念叨”,说弟弟不会照顾自己,不买冰箱倒买音箱。聂怀桑可怜巴巴一声不吭。

后来聂怀桑他哥就时不时视频电话来关心他。我从小在爸妈吵架声中练就的“忍功”经此磨炼更加精进,渐渐到了没有外界干扰反而没法集中精神读书的水平。有一段时间聂怀桑追星花钱花过了,他家长一狠心减少了经济支援,结果我被他讹着几回“借”钱给他去看那些我记不住名字的长得差不多的明星的演唱会。


大学四年应该是我记忆里最快意恣肆的一段光阴,过于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以至于比起笼罩于各种五花八门的辅导班和“别人家孩子”的阴影之下的童年和少年,留下的印象简直可说模糊不清。

海风挟裹着的烧烤香气,鸳鸯火锅中红白分明的色彩,马路牙子上歪七扭八倒落的啤酒罐,擦肩而过的陌生女孩温柔羞涩的微笑,考试前夜在24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临时抱佛脚熬出的黑眼圈,视频电话时琐碎的争吵,KTV包间里聂怀桑五音不全但投入忘我的歌声,吹不完的牛做不完的梦。

经历过无数次互相祸害、彼此试毒、轮流买药,到了大四的时候,我和聂怀桑已经可以联手做一餐桌的饭菜来庆祝一切生日节日考试,以及,毕业。

每逢考试就仿佛脱了一层皮的聂怀桑没有继续读研究生是在意料之中,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决定去国家经济中心、大都市S市打拼。我总觉得聂怀桑应该永远都做个爱玩爱闹的天真小少爷,生活舒适惬意,在他哥强硬的保护下纵情山水醉心诗画。

最后一个空酒瓶摔在地板上时,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聂怀桑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带点迷茫的笑意,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在发光。


于是聂怀桑就去了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S市奔赴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梦想。而我因为还没来得及搞明白自己的梦想,选择了一边读研究生一边继续试图搞明白自己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顺其自然地联系渐渐少了,从一开始每天碰到的趣事闲事倒霉事都会在网上聊上几句,最终变成只剩年节的祝福和朋友圈的点赞。聂怀桑的朋友圈风格和大学时一直没什么变化,多是天上的云公园的鸟路边的花,配一两句有点文采但我看不太懂而且好像和图片没啥关联的话。看来他的生活应该没有被大都市的快节奏打乱,他还是那个爱玩的小少爷,这让我莫名觉得放心。

毕业那年的夏天,我去S市找聂怀桑玩。“约定日期——小聂起不来床——改时间——小聂一觉睡到半夜——再改日期”这个过程重复了四五次,终于见到了难得醒着的聂怀桑。

聂怀桑的出租房一眼看去收拾得很干净,各种新奇别致的小装饰也摆放得整齐且亮眼,整个屋子比起我们当年同租的环境进步很多。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却没有以前熬夜追剧打游戏后出现的黑眼圈,也能看出在打起精神没让自己透出明显倦意。记得他好像是做酒店还是旅游相关的工作,眼下正是忙的时候。我问聂怀桑他最近工作是否顺利,他说:“还好,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算不算顺利。”

后来我们就都不再提工作的事情。点了张披萨,干了半箱啤酒,瞎扯了一堆大学时的囧事,在网上看了个关于梦想的电影,讲的是几个好哥们儿大学时候互损吹牛追女生失败、毕业后一起创业的故事,厚道窝囊平凡的主角一直傻乎乎地努力最终取得成功,是个挺励志的片子。

当中聂怀桑他哥打来视频电话,嘱咐了他几句要好好吃饭,语气平和与记忆里的“暴君”大相径庭。

“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过的吗?”最后一个空酒瓶摔在地板上时,我问了一个我自己觉得毫无意义的很蠢的问题。

“我不知道啊。” 聂怀桑说。

半晌:“应该,算吧。”


后来又和聂怀桑见过一次面。是我工作后的第二年。当时各种不顺,工作上很多碍手碍脚的事情,觉得很难准确表达出来自己的观点并且让大家理解认可。所以我在黄金周的时候去找聂怀桑玩,想要暂时把这些烦心的纷扰置之脑后。

聂怀桑的精神、气色都比上回见时好上许多。穿着简单的白T恤添了点少年气,好像又变回了大学时期的小少爷。他嘻嘻哈哈地给我讲各种趣事见闻明星八卦,拽着我转了十几条街塞了一大堆口味各异的小吃饮料,转得我晕头转向。

逛到电影院门口,聂怀桑说既然来了要不去看个电影。虽然我一直不理解能在网上看电影的时代为什么还要专门去电影院,还是说了好。我们看着门口的大致简介随便挑了个片名比较正常的电影,看到一半发现是青春疼痛文学,女主角冲着男主角大喊:“你要是哪天辜负了我,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我和聂怀桑面面相觑。

这时候聂怀桑他哥电话打过来。聂怀桑出去接了电话,然后进来说不好意思今天不能继续玩了,看完电影得赶回去和家里视频通话,哥嫂吵架需要他劝架……

虽然非常尴尬,但我其实有点高兴,老朋友聂怀桑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在哥哥面前总是弱弱的需要保护的小少爷了。

“你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生活打拼吗?” 告别时,我问聂怀桑。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有点傻,但是我想问。

“我也不知道,” 聂怀桑笑笑,“反正,我会一直很开心。”

“江兄你也是哦。” 从大学时起从未变过的称呼。


后来大家各自忙碌。等我偶然想起来有很久没见过聂怀桑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席卷了世界,处处人心惶惶。见面是不能想了,还好网络不会传播瘟疫,我给聂怀桑发消息问他近况如何。

“我回了我的家乡,现在我想多陪陪家人,也想做一点新的事情。”这次聂怀桑没有说“我不知道”。

两年后,我在电视采访里看到了我的老朋友,青年作家聂怀桑。


生活逐渐恢复常态。我再一次见到了聂怀桑。

“恭喜你实现了梦想。”我由衷地说,怀里抱着还没来得及看的书。

“梦想吗?我不知道呀。” 聂怀桑摆了摆手里的折扇,一如既往地微微笑着。

“不过我很开心。”他接着说。

“这些年在他乡打拼,确实给了我不少灵感和积累。”


我再次看了看怀里的书: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秋思落谁家;

不知何处是他乡。

并不是我想当然理解成的那些颓靡矫情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我的老朋友聂怀桑,在异乡一路打拼中沉淀的情怀和希望。

梦想已经照亮了明天,即使当事人并不自知。

我不再纠结那些我曾经问过的问题。

我只希望我的老朋友永远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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